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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7.金棺葬寒灰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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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郦元紧紧盯着桂花树下的女皇, 隔得那么远, 都感觉到一股雍容而凝重的气压,空气在这一刻似乎凝固住了,他有片刻几乎忘了呼吸。

    华云凤只是微微转头,细长的墨色凤眸扫了他一眼, 视线落在他身后被制住的邬思若的身影上, 眼神中带着几分困惑与痛苦。

    在她的衣袂之间, 有零星几朵朱红的丹桂,紧紧的贴在她的广袖之上, 仿佛深色的微尘。

    偌大庭院中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住了,如同那几朵桂花,牢牢的吸附在她的身周,令人难以动弹。

    最终她的眼神还是落在郦元身上, 对郦元点了点头, 淡淡问道:“朕是来得早了, 还是迟了?”

    郦元终于笑了起来, 他脸色苍白眉宇如黛,此刻的笑意却分外神似去岁御书房内案上摆设的那盆银粉牡丹,高贵却脆弱,带着一种风触即散的绝世风韵。

    他微笑道:“陛下来得不迟不早, 时辰正好。”

    华云凤道:“朕记得你园子内种得最多的是木芙蓉, 朕也有多时未见了, 这便与思若一起去看看吧。”

    郦元回身自手下手里接过邬思若, 他亲自搀了, 一步步走下阶来。邬思若脸色惨白,惊魂未定,他却是一步步走得相当稳妥。

    他搀着邬思若,走到华云凤面前站定,微笑道:“邬君交还给陛下,我园中的木芙蓉此刻未是花期,就不劳陛下惦记了。”

    风中似传来不知谁人的一声叹息。

    郦元静静道:“这些孩子不懂事,只晓得我让他们办事,便都来了。他们对内情一无所知,陛下让他们离开吧,别在此碍事。”

    华云凤垂目不看他,只是挥了挥袖子,附在其上的几点丹桂纷纷落下,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起来。

    郦元道:“你们都走吧,以后都听郦玉的话,不要再进宫来了。”

    一众郦家死士顷刻间退个干净。

    邬思若此刻才找回自己声音般,抖颤着道:“陛下,陛下给我的无烟……”他不敢回头,颤抖着反手指着殿内的满地血腥,无烟几乎被拦腰切成两段,静静躺在血泊之中。

    华云凤那张一直都是沉凝威严的面容上没有笑意,而是有些痛苦的神情。

    “郦君……阿元,我可以听听你的理由吗?”

    “成王败寇,没什么好说的。”郦元只是微笑,“就当是我,鬼迷了心窍罢。哦,我那蠢女儿,她可是什么都不知道,还在金殿上替我立幌子呢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会有人串通北朝意图危害社稷?”华云凤深深凝视他问道。

    郦元微笑道:“陛下明察秋毫,是不是真的,又岂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。陛下若是觉得不会,那便是不会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琳琅的预感?”

    郦元终于失去了笑意,他冰冷而疲倦的摇头道:“假的。是我,教她说的。”

    华云凤终于默默无语,她缓缓转身,携起邬思若的手,“郦君先回宫罢,我跟思若好好谈谈。”

    郦元站定风中,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华云凤也不回头:“不是让你先回宫么?”

    郦元道:“城外,还有六万联军,此事,总要有人作出交代。”

    华云凤忽然发怒,拂袖道:“那也不应是你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我,又是谁,其中一万兵马,可是我的,私军。”郦元缓缓走近,对她伸出手来,微笑道:“陛下也曾说过,坤淑宫中桂花甚美,若有机会,会带我一赏……若在桂花树下饮那桂花酿,更是不负盛景。”

    华云凤沉默了片刻,另外一只手伸过,拉住他的手放到袍袖里。

    郦元的手冰凉没有一丝暖气,手指却修长漂亮,摸着的时候只觉骨节分明,有种分外硬朗的感觉。

    她忽然发觉,这么多年,她好像都没有把他的手给捂暖了。

    她左手携着郦元,右手拉着邬思若,缓缓走在坤淑宫中宫大道上。

    两沿桂花开得荼丽,花朵虽小,但团团簇簇,香气馥郁袭人,如同一场甜馨的梦境,让人徜徉其中不愿走到尽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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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气氛凝滞无语的大殿上,突然有个宫人急急而入,附耳在琳琅耳边说了两句。

    朝上百官便见她瞬间站起,飞快离开座位,往殿外奔去。她脸色惨白,毫不掩饰的张皇,一阵风似的从百官身边奔过。

    奔到大殿末尾,澹台子泽忍不住低唤一声:“公主!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

    琳琅对他的话充耳不闻,但在迈出门槛的时候竟然没跨出去,直接扑倒,周围人一声惊呼。她自己爬了起来,似是嫌头顶的朝冠累赘,伸手摘下,随手扔在地上。周围一片抽气声。

    她急奔几步,又嫌身上重工刺绣的朝服误事,反手把厚重的朝服解下,顺手扔在地上。她身穿一领素白暗花的禅衣,发髻微乱,跌跌撞撞的一路往皇城门口奔去。

    众朝臣目瞪口呆的看着,有人叱道:“衣冠不整,成何体统!”又有人拦住那传话的宫人,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。

    那宫人沉声道:“大殿下已至皇城。”只吐露了这一句,就再也不肯透露半字。

    但这短短七个字信息量已经足够大,原来华祝薇已经长驱直入到了皇城,二公主这是急着要向她请罪?还是穆贵君出了什么事,阴谋败露?

    众官员一时议论纷纷,到了最后,不知谁振臂一呼,都一哄而出,跟随其后,要迎接回宫的大公主。

    琳琅在前面拔足狂奔,胸口几乎要炸裂开来,有片刻她觉得嗓子口有铁锈的味道,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,这副躯体沉重得像是不属于自己,但她不能停下来,她怕自己慢上一分,就会留下终生之憾。

    奔出大殿,奔下三百级白玉阶,前面太和门远远在望,她拖着疲惫无比的身躯挨出太和门,终于遥遥望见护城河上的御水桥。桥头前的旗杆上,吊着一个黑色的身影,隔了那么远,还是瞬间就击中了她的心脏,令她双目模糊再不能视物。

    不是已经说好了吗,约定了吗?再不会对谁交付性命,再不用听从谁人命令,子康,为何还穿回了一身黑衣。

    黑衣那么厚实的质料,紧紧的粘在你身上,你流了到底多少血?

    我费了多少心思,一点点给你养回去的血肉,你都流尽了……你流的不是你身上的血,而是我的,我的血,我的生命,我的一切。

    琳琅不知自己是如何挣扎着到旗杆下面,只是见到子康身上黑衣尽墨的模样,眼前发黑,一口气喘不过来,直接就扑倒在地上。

    她苦苦喘息半晌,爬起来就要放他下来。

    “公主!”旁边有人一拦。她一抬头,双目赤红:“朱九,原来是你!”

    朱九也是一身黑衣,站在桥头,一脸纠结,低声道:“他没死……公主您先跪下,殿下要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琳琅茫然望向远处,宫门之前,远远站着两个人,一个紫衣,一个一身金甲,刺得她几乎流泪。她双膝一软,跪了下来。

    朱九叹道:“殿下说了,要您对着她磕头认错,才会……放人。”他语气带着愧疚,放得极轻。

    琳琅什么都没多问,干脆的一头磕了下去,毫不迟疑大声道:“皇姐,我错了!我向你磕头认错了。”她木然的语声在风中远远传了开去。

    紫衣少年与华祝薇长驱直入京城,有他这个“如朕亲临”的天子特使在旁,一路畅通无阻。在皇城外,华祝薇突然翻身下马,要与他步入皇城。

    入了皇城内门,却又驻足不前,说是要等什么人。

    紫衣少年正自不耐,却见太和门内远远奔出一人,一袭素衣,头上无冠,仿佛犯人。他双目一凝,便见那人直直在御水桥头双膝跪下,再听那人磕头认罪,他双眉一剔,袍袖无风自动,迈步便往她走去。

    身侧华祝薇忽然低低一笑道:“阁下莫急。”她伸出一只手,轻轻抚上他的后背,手势轻柔,不带一丝风声,仿佛不过想要拂去他肩背一片尘埃。

    琳琅磕过一下,正仰起头来,木然跪着,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远处华祝薇的表情,看她是否满意。却忽然见她原本并肩的紫衣少年动了,仿佛要往自己这边走来,但却身形一顿,胸口突然出现了一朵花。

    她眨眨眼睛,那却不是一朵花,而是一只五指纤纤的手,指甲晶莹红润犹如花瓣,难怪一霎眼会被误认为花。竟然从紫衣少年的胸口穿出,不染半点血迹,仿佛从他的心口长出来似的。

    紫衣少年脸上有片刻茫然,他不解的俯首,凝视着自己胸前伸出的这只手,仿佛见所未见。

    身后华祝薇一声低笑,倏然收回她的手。

    紫衣少年心口多了一个洞,能从他的前胸看到后背,原来应该安放心脏的地方此刻变得空荡荡的,依然没有一点血花溅出。

    他脸上的表情终于除了惊讶之余有了别的神色,但其中复杂却令人难以分辨,也仅仅只是一瞬之间,他的身体就如阳光下的雪花一般,突然变得透明起来,随即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三十余步的距离,只有琳琅与华祝薇,一跪一立,遥遥相望。

    那位紫衣少年,仿佛从未存在于世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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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坤淑宫。

    中宫大道走到半途,郦元忽然轻轻一笑:“果然好花,须得好酒。”

    华云凤微恼道:“你就这么着急么!”

    郦元没有看她,转目凝视着一丛丹桂上嗡嗡飞动的蜜蜂,淡淡道:“早一点,迟一点,都没多大关系,不想辜负这等烂漫而已。”

    华云凤半晌无语,终于挥手,有宫人端上托盘,一壶三杯,其中一个酒杯与其余两个不同,杯沿一抹朱砂红色,艳如鲜血。

    宫人斟满三杯酒,将杯盘放在道旁的矮几上,躬身告退。

    郦元挣脱华云凤的手,先端起一杯给她,自己端起杯沿红色的,与她一举。华云凤不禁也放脱了邬思若的手,擎起杯来。

    郦元微笑道:“元与陛下相伴十余载,虽不算知心解意,但也未曾有过忤逆之心,天地可鉴。”

    华云凤剑眉微蹙,凤眸内神光闪烁,欲要说些什么,却被郦元截住。

    “陛下先前……虽则有所欠缺,但陛下锐意进取,从未有一日停步,故而也未有过一日的失意……如同蒙尘的珍珠,经过不断擦拭,终于成就绝世光华。”

    华云凤静静看着他,凤眸中神情深不可测,最终只是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郦元不看她,只凝眸看着远方,过了良久,方才低声道:“元并不是个透彻的人,只是曾跟随陛下十数载,有些事情看得多了而已,陛下也该知道,世间有种东西——叫做执念。元陪着陛下颠簸半生,自落魄到风光,都一一经历过了,如今……能看到陛下凤临天下,后继有人,心里也……安乐得很。”

    他唇角微勾,那朵淡淡的笑意在苍白的脸上绽出一抹凄艳,手中酒杯与华云凤手中的轻轻一触,旋即分开,他举杯便饮。

    华云凤道:“慢着。”伸出手要打落他的杯子。

    忽然之间,一股从远处他方传来的力量击中了她的肺腑,令她五内如同被掏空一般,手伸出一半竟然未能递出去。

    紫衣少年随风消逝的一刻,郦元将赐酒一仰而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