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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大晋王朝王都洛阳,简丰帝十年。

    晚冬的寒流下,洛阳城沉浸在尚在蛰伏的冬季,纵然寒冷,但有娇俏细语欢声喧嚣的彻夜不眠,壮丽的王都依然露骨的透着慵懒迷人的气息。

    当朝丞相谢珵数月前就动身去了边境,胡人来犯,死伤惨重,人们觉得这个冬季格外的冷,好似所有的热度都追随丞相谢珵的脚步而去,大概就连夕阳都觉得平静无事的洛阳太过无聊,不如那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场刺激,瑟瑟发抖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,夜空中乌云密布,没有一点月光遗漏,也没有一丝风去吹动,只有鹅毛般的雪无声无息的飘落。

    临近年关,简丰帝寿辰将至之际,那边的战事也在短短的四个月中大获全胜,为这无精打采的冬天带来了一丝令人雀跃的兴奋。

    丞相谢珵已经确定了回城的日期,就在新年第一天。现在是旧年最后一天的深夜,简丰帝特意下诏,除宵禁,允许洛阳百姓不夜迎接丞相归朝,那些鲜有入睡的官员,均挑着明亮亮的灯,等待朝阳的热光。

    当太阳从厚重的云层中探出头来,雪停了,天地仿佛停止了旋转,白亮亮一片,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女子激动的喊声:“谢五郎到了!”

    当朝丞相谢珵,陈郡谢氏家中排行第五,人称谢五郎。陈郡谢氏乃是晋朝百年名门望族,曾一门四公,树大根深,人才辈出,尤其是到了谢珵这里,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如今丞相凯旋,更是被百姓们称为大大的英雄,纷站两道恭首迎接。

    早早起来就在道路两旁翘首以待的官员,无不心中舒了一口气,清早着实冷啊!可奈何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丞相的影儿!

    终是望见了行动缓慢的车队,谢珵为人低调,侍卫并不多,只有一队举着大旗的人马开路,着统一服饰,皆是昂首挺胸,齐具轩昂身姿。

    道路外,里外三层竟全是姿态各异,不分老少的女子,手里拿着鲜花瓜果,不要命似的往丞相车舆掷去。

    大晋风俗,沿袭夏周礼制,民风较为开放,尤其是对女子约束宽松不少,不仅可以在大街上随意行走,就连和离改嫁也很常见。大晋男子更以肤白貌美,羸弱瘦削为准,碰见这样的美男子,常常停步围观,扔鲜花果蔬以表达自己对其的喜爱。

    如此,一群妙龄女子一边扔,一边娇笑道:“五郎仙人之姿,怎么也不让我们看看,可是害羞了?”

    “五郎身子单薄,可要照顾好自个。”

    “五郎……”

    寒风卷起车帘一角,只露出白玉般的半边脸旁,又倏地盖住了。车外跟随的小娘子一个个捶胸顿足,你争我抢,只恨刚刚没能一睹丞相容颜。

    起了大早的官员,本就心中不耐,见此情景,低声不忿的酸酸道:“一个病秧子,都不知道还能活几天,这帮小娘子瞎眼了不是!”

    洛阳人爱热闹,几乎半个洛阳城的人都被吸引来了,在谢珵车队后面不远不近的吊着,直到谢珵入了宫。

    无聊之意升起,却听有好事的人说道:“我可听说今个,大司农的嫡女要回洛阳了!”

    “哎,那有什么稀奇的。这大冷天的,莫不如回被窝在闷个一觉。”

    “这大司农是出自吴地望族钟家,你们可知道这嫡女的待嫁的夫家是谁?正是刚刚进去那位!”

    “不是说那位打娘胎带出的病,甚至不能……”

    “嘘,莫说莫说,且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人们从白虎门迎接完谢珵后,齐巴巴的跑来大司农府翘首以盼,看看那传说中将要嫁与丞相谢珵的小娘子长什么样子。

    人们的好奇心愈来愈重,熙熙攘攘笑语喧嚣的人声鼎沸,被一骑在其父肩头上的小童打断:“来了,来了,都别吵了。”

    “天啊,快让我数数,这是得有十车布帛吧!”

    “我没看错吧,那是粟米,这么多的粟米!”

    百姓眼中自然是吃穿最大,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布帛粟米,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的布帛粟米,暗地里想着,这些粟米得吃多久啊?不愧是从吴地归来的贵女。

    紧接着,人们倒吸一口凉气,原本以为布帛粟米之后会是成车的金银瓷器,却没有料到他们没有被华美服饰闪瞎眼,却被那一车车古朴厚重的书卷惊掉了下巴。

    大晋朝崇尚名士,尤其偏爱那些腹有乾坤的文人雅士,此时见到这么多透着古老气息的书卷,只觉得大司农的嫡女当真是位雅士,不远千里归来,却带来了半车队书卷。

    人们低声交谈,不自觉的上前将车队堵了个水泄不通。

    大司农嫡女的马车打着府中标徽,很好认出,那马车装饰精巧讲究,红缎作帏,辅以垂缨,小巧而华贵,也只有如此尊贵身份的女郎才配的上这等的精贵车舆。大司农嫡女自小得祖母喜爱,祖母身子不好回吴地修养,便将嫡女一并带了过去,养在祖母身边,如今即将及笄,便被父亲派去吴地的家卫一路护送归至洛阳。

    赶来洛阳正是寅时,城门紧闭,寒风凛冽如刀,外面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伍,外来的百姓只有等卯时开城方能进入,而另一侧的白虎门却大门敞开,那是专供上朝的臣子们通行之所,能这般顺利提前入城,还是因为谢珵特意嘱咐了守城将领,让大司农嫡女的马车从白虎门通过,守将只道丞相交代外面寒风瑟瑟,女郎身子浅薄,下车时必披上大氅,谢珵托守城将领奉上了一条洋红的芙蓉妆花狐狸皮大氅。

    这般托了未婚夫的照拂,钟澜才入了城中,马车本缓缓行着,就在半路,车队中央载着粟米的那架牛车却突然不肯动了,无论车夫如何驱赶老牛,它也只是闷哼,健壮的四肢不动一下。

    婢女珠株掀开车帘询问,才知原委,对着女郎道:“婢去催促车夫抽上几鞭子,让它挪步前行。”

    钟澜放下手中书卷,看着有些着急的婢女珠株,“老牛未曾见过如此多的人,怕是一时惊住了,何必去抽它让它更惊,若是脱缰使了野性,伤到人便不大好了。”

    珠株悄悄撇嘴,暗地里向颂曦撅了嘴巴,心里只怕耽误回府,却看见女郎神色慵懒一点不当回事。

    钟澜伸个懒腰,卧在车厢内,说道:“人群还有一会才能散去,不急,这段日子赶路,着实苦了我,我小睡一会,到地方了你们叫我便是。将丞相予我的大氅拿来让我披上。”

    珠株无奈的委坐在车厢一旁,忧虑的看了一眼女郎,也不知道女郎是怎么了,自从半年前发了一场高烧,整个人都变了,她伸手递过去,女郎接过大氅,纤细的手指抚上火红的毛皮,动人的黑眸似是漫卷着晦暗不明的情绪,又似是有些氤氲的水汽凝在眼眶,钟澜微微低声叹息,便披上卧在车厢小憩。

    “女郎,不如,我们将这些人驱散了?老牛见人少,肯定会走起来的,也好早日进府,府里都不知是什么样子。哎呦,颂曦你打我作甚!”

    颂曦作势还欲打一下,低声说道:“给我闭嘴,就你主意多。你想要女郎刚一回洛阳,就传出个不好的名声吗?”

    大晋对名声非常看重,尤以洛阳为最,这回珠株也知自己出错了主意,红着脸坐在车厢内不在言语,看着颂曦悄悄给女郎塞上个手炉,整理身上大氅,不敢伸手。

    没过一会,本就性子活泼,一心为自家女郎着想的珠株,终还是忍耐不住,小声的跟颂曦说话:“我听老夫人身边的杜鹃说,待女郎及笄之后就要嫁与丞相?”

    颂曦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女郎一直在养在吴地,这次回洛阳,说是谢家的意思,想让女郎早日与丞相完婚。”

    珠株顿时急道:“可是不是说丞相身子不好,断言活不过三十,而且丞相身子弱到不能人道。”

    “瞎说什么,这种话也敢说出来,万一被女郎听到怎么办。”

    “我这不是为女郎着急!就算丞相有着万般的好,可这都弱冠了,尚未与任何女子亲近,女郎要是嫁过去,岂不是要守活寡了。就算这帮小娘子洒满丞相车舆鲜花,也改变不了她们只是欣赏丞相,不会嫁给丞相的事实!”

    颂曦摇头,轻轻道:“不说这是自女郎打娘胎中就定下的,就说女郎容颜,也只有谢家这等权势才能护得住。莫要再说了,女郎心中自有定论。”

    两人同时看向正小憩的女郎,她头上簪了一珍珠发箍,染成火红的狐狸毛衬着她白皙的肌肤,越发显得如白玉般剔透,女郎天生丽质,若是睁着双眸必是秋水盈盈,倾城倾国。

    而被两位婢女谈论的女郎,却沉浸在上一世的噩梦中……

    原本明眸皓齿的钟澜此时脸色苍白,双手捂着自己的小腹,不断的向后退着,每退一小步,身子便会支撑不住地摇晃一下,眼中毫不遮掩的震惊与丝丝期盼,灼人心肺,“夫主,我刚刚一定是听错了,你怎么会,怎么会让我打掉孩儿?这可是你的亲骨肉啊!”

    被女郎称作夫主的人,手中拿着一碗堕胎药步步紧逼,眼露痛惜,语气一如以往恩爱时的温柔,此时听在耳中,却能让人绝望,“阿姈,孩子以后我们还会再有,快,趁热把它喝下去!”

    钟澜眼中唯一的一丝期盼破灭,似乎所有的力量都失去了,跌坐在地,大滴大滴的眼泪喷涌而出,花了视线,摇头道:“我不要,不要,到底是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阿姈,要怨就怨你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!陛下已经承诺,若将你献上,我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。”说到这,夫主蹲下身子,脸上带着即将要成极臣丞相的喜悦,用那只曾为她画眉的手,举着药碗,说着剜心之言,“陛下不会要一个怀孕的人,所以阿姈,喝下它,帮我成为丞相好不好?”

    钟澜猛地推了夫主一下,夫主手中药碗在地上滚了两滚,药汁洒了一地。

    本以为自己怀孕是天大的好事,告知夫主,没想到换来的是一碗堕胎药和送进宫的命运,可是,她是钟家的嫡女,怎么能就这样任人摆布!不禁厉声道:“你敢!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,不是那些供人玩乐的姬妾!你竟要把我献给陛下,言官必将弹劾于你!便是陛下想要封你为丞相也要忌惮三分,你的美梦迟早要破灭。”

    夫主此时已没了耐心,眼神冰冷,看的钟澜心里一颤,害怕的下意识瑟瑟发抖,随即,捂上自己的小腹,不,没有人可以伤害她的孩子。

    “呵,不会有人知道我将你献给陛下的。”

    夫主站起身,哪里还有钟澜以往痴迷的陌上人如玉,公子世无双。钟澜定下心神,咬牙道:“若我出事,我爹爹和兄长定会找来,你不会如意的。”想到自己曾为了这个人,逼迫父亲让自己下嫁,想到为了这个人,自己抛弃家族于不顾,不禁悲上心头,揭开真相的那一刻,令人猝不及防,疼痛难耐。

    夫主唤来陌生婢女重新端来一碗堕胎药,亲自将房门上锁,眼中晦暗不明,“你的父亲兄长就算知道又如何,陛下为了得到你,也算是做了万全的准备。”

    钟澜猛地抬头,心里充斥着浓浓的不安,可是想到夫妻多年的夫主说变脸就变脸,就怕自己想的会成为现实,声音不自主的带着颤抖,“你们将我父亲和兄长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待你进宫后,便会有人弹劾大司农钟平谋逆,陛下会下旨,株连钟家九族,没有人能逃的掉,包括我的妻子,你,也会惨死在这场浩劫中,没有人会知道,真正的钟家嫡女就在陛下的后宫中。”

    株连九族?就为了她进宫无人知晓吗?钟澜的手心早已被自己精心保养过的指甲弄的血肉模糊。

    不,我不能成为钟家的罪人!现在夫主已经派家兵将这间房严防死守,肯定是逃不出去的,我不能进宫,如此,唯有一死耳!

    钟澜脸上一片决绝愤恨之意,只恨那手中簪在即将接触白皙脖颈时,被夫主捏住手腕制止了,“想死,怎么可以!”

    钟澜不顾一切的挣扎,只是在夫主面前,这一切都是徒劳,被迫灌下汤药,只觉的那苦涩的汤药冰的自己的心肺都冻住了,一切都完了。“我会让婢女好好看着你,直到你入了宫!”

    “王情之,咳,你拿我换官,咳咳,害我钟家,你们不得好死—— ”

    “女郎快醒醒,醒醒。”颂曦焦急的摇晃着钟澜。

    钟澜倏地睁眼,捂着自己的胸口,脸色铁青,冷汗打湿了身上每处地方,每每梦到上一世的事,都会感到撕心裂肺的疼。

    颂曦一边给钟澜擦汗一边说着:“女郎又被梦魇了,自从半年前高烧不止,每每入睡就落下这个毛病,我看到了府上,要请个大夫好好给女郎看看。”

    钟澜重重的舒了口气。

    前世自己惨死,却得苍天怜爱,又许一世,一睁眼,便重生回了闺阁时期,那时的自己还娇憨蛮横,不谙世事,还没有遇到狼子野心的王情之,也没有和谢五郎退婚,一切都还没有发生,她还有时间有机会去扭转这一切!

    马车忽的晃悠一下,珠株撩开车帘,开心道:“动了,动了。”

    钟澜渐渐回神,望着朝气蓬勃的婢女,眼中浮上一片雾色,浓密的睫毛仿若蝴蝶那拍打的柔弱翅膀,半响方道:“替我整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