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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九章 代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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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其实,抱有成见的允泰想如此来替妹妹“辟邪”,是有些多虑了。洪家满门上下对王蕴琳都很好。

    过门之后,王蕴琳不但与洪禄承过得很是和美,她那大家闺秀的得体气度也很受洪效儒的看重,她的温和宽容更让其尽得家里女眷亲近。

    总之,她与任何一个洪家人都能相处和睦,也颇受下人们的爱戴。她是真正毫无障碍地胜任了洪家二少奶奶的角色。

    而实际上一直让她纠结于心,难以释怀的,反倒仍旧是“半亩园”的完颜东府。

    敢情王蕴琳对母亲的养育之恩始终难忘,婚后每逢初一十五或喜庆节日,她便会和洪禄承一起去完颜东府后的角门跪拜请安。

    但每次都是屡屡遭遇冷遇,那扇门从来也没有打开过。

    这无疑表明了母亲的一种态度,始终未能原谅她。

    于是她只能在企图得到家人谅解、接纳的等待中,依旧默咽着人间的苦酒。

    不过这种情况,终究也因第“卢沟桥事变”爆发得到了一种了结。尽管还是那么的不尽人意。

    那一次,就在洪效儒安排好洪禄承夫妇去“逃反”的一系列事宜之后。王蕴琳又和洪禄承一起,最后一次跪在了完颜东府的角门外。

    因为即将远行,且不知何时能再回来,俩人在外跪了很久。哪怕天降大雨,他们也没起身。反倒是一起磕起头来,礼行得认真而重要。

    或许正是这种诚心起了作用,角门才第一次打开了。

    由瓜尔佳氏身边的女仆出来传话,说老太太只让女儿一人进去相见。而就是这一次,成了这对母女最后的一次会面。

    再出来时,王蕴琳带出了那块被黄绫子包裹的翡翠扁方,但她的心却像灌了铅一样的死心了。

    这是因为瓜尔佳氏虽然流了泪,却再一次坚定地申明了永不相见的态度。

    这无疑表明了,她已经完全被母亲推开了,推得既干净又彻底。真想让母亲彻底回心转意,难上加难!

    而这种有家不能归的酸辛,这种再无一见的悲痛,促使王蕴琳临走时,又情难自已地转身回来,跪在雨地里,泪流满面地向角门磕头。

    她衣服沾透了泥水,她已经完全不在乎了,她只将头一下一下在地上点着,做得一丝不苟。

    直至磕完无数个头,被淋得落汤鸡一样的洪禄承几番劝慰,她才抽抽泣泣地上了汽车,恋恋不舍地从满是雨滴的后车玻璃中,看着她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宅逐渐远去。

    就是自此一别,她与生母从此人天永隔。她与胞兄彻底断绝音信四十一年。

    她从此与这里完全彻底地画了句号,再没有回来过……

    乡间的小路则依旧颠簸,太阳西斜的余辉正投射在载着两个人的三轮车上,把一个庞大的影子拉得长长的。

    寿敬方的话俄然而止,他说到王蕴琳与洪禄承离开北平后,便算是告一段落了。

    而听了这娓娓的诉说,配合着眼前这昏黄的傍晚,听着吱吱扭扭的车轴响,这些沉重的回忆不觉锁住了洪衍武。

    这使他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了一种无奈与压抑,一时仍未能完全从古老的岁月里抽身回来。

    他完全想像得出,自己母亲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。

    因为他的记忆里,自小到大总有母亲凝望窗外出神,平白落泪的样子。

    那大概就是母亲想着完颜家,想着外祖母,想着舅舅,日复一日……

    他也相当明白,从母亲的角度而言,她的根实际就扎在亮果厂,扎在“半亩园”的深处。

    纵然是心狠如是的外祖母,那血的相连,心的沟通,并不因生死隔绝而断裂。

    在母亲心的深处,何曾有一刻忘了这位血脉至亲!

    只不过这种思念,在今后的日日夜夜里,母亲向来只能用无奈的沉默和酸痛的泪水,在她自己心中续写!

    “唉!我姥姥这人……也太……那个了!”

    填满胸臆的悲哀一时无从遏止,竟使洪衍武悲声而叹。

    他并不是想对已逝的长辈不恭,而是在为母亲多年来的委屈而宣泄,那可是持续了数十年的遗憾。

    而且他是最清楚,他的母亲选择并没有错。

    他的父母是最值得骄傲与效仿的一对恩爱夫妻,一生没有红过脸,没拌过嘴,再难的日子也是互相扶持着走过来的。

    在这纷繁迷乱的世界里,他们的心始终保持了一份宁静。他们两个人活得一直很充实很惬意。

    别说未来动勘离婚的年代,就是眼下,那些根儿红苗正,把对方三代都调查清楚,才组合在一起的“门当户对”、“政治清白”的革命夫妻,又有几个能做到如此和谐恩爱的?

    “同声若鼓瑟,合韵似鸣琴”,这句话,他真的只在他父母身上体会过。

    寿敬方当然能体会到洪衍武的心情。片刻后就开解他。

    “小武,你也别怪你的外祖母狠心。你要明白,不同的年代,价值标准,行事准则是不同的。老太太心硬不假,但在那个年代,老人家也只有保持这种硬朗的做派,才能获得他人的尊重。那是为了完颜家的声誉计,为了子子孙孙的将来计……”

    “其实你外祖母,对你母亲的疼爱也是真的。否则就不会见那最后一面,更不会给她那件宫廷至宝。你不知道,那东西大有来历,是西太后的赏赐,是完颜家真正的传家宝。何况换个角度来说,在北平即将沦陷的情况下。或许老人家也是想让女儿走的安心,毫不留恋地远离这危险之地,也未可知……”

    寿敬方的话确有一定的道理,而且还让洪衍武想到了更多。

    过了好一会儿,洪衍武由衷地感慨。

    “我现在全明白了。就是因为有了这段历史,经历过亲人分离,经历过这种情感磨难,我舅舅如今才能宽容地对待兆庆的选择吧。从这点来说,我舅舅还算是明智的,兆庆也是幸运的。只是他们上一辈人,所承担的代价太大了……”

    不过再接下来,他可就有点固态萌发了,话说得也不正经了。

    “……其实……我们这一辈人代价也不小。您想啊,本来就是‘黑五类子女’,好,现在又莫名其妙成了金兀术、哈迷蚩的后代了,这心理负担多大?要我说,这事儿全赖我爸,从头到尾就是我爸最可气,您说他干嘛缠着我妈?他把我妈一家坑苦了,自己倒落了个大实惠,居然得了个一辈子都对他死心塌地的大家闺秀当媳妇。就连我妈后来跟他吃上了瓜络,也没半句怨言。这可有点缺德啊。难怪他见我舅舅犯憷呢,心虚的慌呀。我们的事儿就更别提了,落生在这个家里,好日子没过上一天……”

    寿敬方如何容得他这么放肆,听了气得就是一哼,马上呵斥一声。

    “臭小子,有你这么编排自己父亲的吗?又开始犯浑了吧……”

    而跟着又说,“我不管你是不是开玩笑。但我得告诉你,你别觉得你妈亏,因为你父亲对你母亲是真感情,在他们的婚姻里,他的付出并不亚于你的母亲。你也别只知道替自己叫屈。就拿‘运动’这件事儿来说,那全是命运使然。你父亲不但无愧于你母亲,也完全对得起你们。要是解放初期,他有一星半点的犹豫,自己去过好日子,那根本就没你小子了。好多事儿你连想都想不到……”

    听到这儿,洪衍武不免又诧异了。好奇下自然一个劲儿追问。

    还真没想到,从寿敬方口中,居然又吐露出一些让他很出乎意外的家族往事。

    敢情早在解放前夕,洪家确实是有机会走向不同的命运,躲过日后所有磨难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