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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3章 日夜大食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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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前门的知名,不光因为有前门楼子和瓮城,还在于有“大栅栏”、“珠宝市街”和“鲜鱼口”,当然还有“八大胡同”。

    由于从清代、民国时期传承下来的扎实商业底子,从解放前到1977年,这里一直还是京城人习惯光顾的主要商业区。

    这时的老京城人都知道,只要去一趟前门,逛一趟“大栅栏”,再到附近几条街溜达一圈儿,吃喝玩乐,外带置办穿戴就全解决了。

    这里的繁华程度并不亚于西单和王府井,更不是后来那个“外地人懵外地人一条龙”。

    因此,能把着这么好的地面儿,前门的“把子”“八叉”也不是一般的人。

    说起来,哪儿行业都讲究世代传承,若是“玩主”圈子里也从这条论起的话,恐怕还真没有谁的资历能迈过“八叉”去。

    解放前,“八叉”的大爷就是前门一带“穷家门儿”的“团头”,一直把着这块最肥的肉。不但从没让别人的筷子伸进过自己的锅里,并且每家商铺都免不了给他一份进项,就连“衍”字号的洪家,齐仁堂的岳家,瑞蚨祥的孟家这样的大商号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由此也就可知,年近三十,一身肥膘,武不出众的“八叉”却能统领一方,遥控一方的本事,究竟是从何而来了。

    还别看“八叉”的大爷一辈子没孩子,“运动”中又被翻出旧帐给毙了,但这个六十多岁的孤老头子一辈子吃香喝辣,睡过的娘们无数,过得着实并不亏。

    而且就连生前最后的几年也并没耽误工夫。他一身的手段和绝活儿都留给了“八叉”这个亲侄子,把这小子打造成了能接自己衣钵的最佳传人。也使“八叉”继他之后,照样能在前门的地面上呼风唤雨,大吃八方。

    1977年4月1日,周四。

    晚上快九点了,西打磨厂“前门日夜大食堂”里,专营炒菜的二层早没几个人了,唯有“八叉”一桌子七八个人还聊得火热,不住地推杯换盏。

    这不免让频频打哈欠的服务员大姐不胜烦恼。因为都是知根知底的家门口熟人,她自然知道,这伙王八蛋恐怕不喝到凌晨是不会走的。

    “八叉”身形很胖,一喝酒还上脸,不算热的屋子里竟然光着膀子,头上还顶了块擦汗用的手巾,而桌上两瓶六十五度的二锅头已经见底儿了,餐桌上的菜盘儿也几乎空了,只剩下几盘“花生米”、“芥末墩儿”、“炒麻豆腐”之类的东西。

    “大姐,再来两瓶。”

    “八叉”刚干了最后一口酒,又挥手冲服务员大姐要第二轮。

    “喝,喝,喝!早晚喝死你们。”

    服务员大姐“砰、砰”两声,带着气把两瓶二锅头墩在桌子,弄得桌子上的盘子一个劲儿地响。

    她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娘们,一脸横肉,眼睛几乎是嵌在肉里了。气质和服务态度,绝对是国营饭馆中的标杆似的人物。

    不过“八叉”一点不在乎,还拍了大姐的胖屁股一下。

    “我们又不是不给钱,你也是大夜班。干脆,你坐过来跟咱们凑一块堆儿解闷得了,多好的事儿!”

    “少他妈瞎逗,老娘比你妈都大!”

    跟着,服务员大姐又横了“八叉”一眼。

    “我说你小子,怎么见天带人来这儿祸害?旁边的‘聚德全’和‘都一处’你怎么不去?我谢谢你,别老图便宜往这儿跑。也给我放几天假行不行?总不能让我夜班天天跟你们熬着吧……”

    “瞧您这话说的。”

    八叉”一个手下忍不住插上了嘴。

    “‘聚德全’和‘都一处’八点半就下班了,您这儿可是不多的通宵营业。我们不去这儿还能去哪儿啊?再说您这儿也不便宜啊,七寸盘的熘肉片要一毛五,宫保鸡丁得花五毛,可这味道却比人家差远了……”

    这话自然招大姐不爱听了,“片儿汤话”跟着就甩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不好吃你还来?犯贱呀!不乐意还趁早滚蛋,我们大师傅还不伺候呢!”

    这时“八叉”另一个手下高喊,“大姐,您这话就不对了吧?墙上写的是什么?‘为人民服务’!我们可是人民!”

    这话让大姐更气不打一处来,上手就打了他一个脑瓢儿。

    “人民?你们他妈也算人民?你们连做人民的儿子都不配!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什么营生的!就该挨个给你们爪子都剁巴了!”

    “大姐,太狠了你!怎么着,也得念点儿街坊感情吧,我们又没偷你东西!”

    那个挨巴掌打小子捂着脑袋直嚷。

    服务员大姐又是一个白眼。

    “切,你还挑我的眼哪!告诉你,要不是念着你们把我丢了的自行车找回来了,我早向公安局举报你们了!”

    话赶话的说到这儿,可似乎有点不对味了,“八叉”插嘴就想打个圆场。

    “大姐,你的为人咱心里都清楚,那没得说。不过我得说,其实我们来这儿,主要图的是一个风水好。别看咱是白丁儿,可也知道这个地界是当初的‘镇阳楼’。那可是‘八大楼’的头把交椅,袁世凯、黎元洪、段祺瑞都在这儿吃过饭。我大爷当年就是在这儿坐镇,才无惊无险享了这么多年的福,咱不能丢了老传统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但没想到大姐也压根不给“八叉”面子,指着他的鼻子照样跟训三孙子似的。

    “狗屁!你小子留神吧,别跟你大爷一样,最后也落个枪毙的下场!”

    得,还怎么都不落好了!

    “八叉”一见这样,也不肯吃亏,马上就在嘴上找回了便宜。

    “不瞒姐姐你,我还真不怕!你不知道我偶像是‘康八爷’(康天辛,清末京城著名嘎杂子琉璃球,以购买的日本左轮手枪为依仗,长期称霸市井。因频犯命案被官府通缉,后为形意拳名家尚云祥、马玉堂等代为官府擒获,京剧《东皇庄》演绎的就是这个故事。“康小八”也就成为清末最后一个凌迟处死的犯人)吗?上了剐台,眼皮子都不让剌,自己眼睁睁看着一刀一刀怎么挨剐!英雄啊!大不了,临死前我跟姐姐你亲热一回,也就死而无憾啦……”

    这话一说,桌上“轰”的一声,如高压锅开盖,他那几个兄弟当场就都拍着桌子起上哄了。各个放肆地“嘎嘎”大笑,犹如一群发情的鸭子

    而恰恰就在服务员大姐气得面红耳赤、横眉立目之际,只听楼梯一阵响动,从楼下又上来五六个人,正好看见了眼前这副场面。

    “狗东西们,又调戏良家妇女呢!就欠给你们贴上‘花匠’(黑话,指**犯)的签儿,都送局子里搂着尿桶过夜去。”

    这几个人里,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岁初头,矮墩子样儿的汉子,他“路见不平一声吼”,当场就拿“八叉”一伙儿人开涮。

    可别说,“八叉”他们挨了这人的挤兑,不但没发火,反倒不少人都开始叫上了大哥。

    特别是“八叉”,更是一咧嘴,一惊一乍地叫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说是谁呢?哟,‘小地主’呀。你丫还活着呢,有日子没见了,从哪个地沟里爬出来?嗨,‘刺儿梅’呢,怎么没带出来呀?不会改嫁了吧?”

    就这几句话,那个服务员大姐已经看出他们是认识的,所以也懒得招呼了,只愤愤骂了句“没他妈一个好东西!”就一扭屁股回椅子上打盹去了。

    不用说,这个人就是天桥的“把子”“小地主”了。

    若问整个京城里哪儿是最乱的地界,除了北城有“穷德胜门,恶果子市,不开眼的绦胡同”之说,南边恐怕就要首推天桥了。

    因为这里在解放前曾是恶霸地痞横行最广泛的地区,也是民间艺人和江湖骗子混饭吃的主要场所,有人甚至认为天桥就是旧社会一切罪恶生活的缩影。

    解放后,虽然天桥也得到了改造,卖艺活动逐渐已被取缔,但落户在此的居民,却大多都是过去那些在天桥讨生活人们的后代,这一片照样是让政府管理起来最头疼的地区。

    所以能常年在这么复杂的地界,把持一方的“小地主”同样不是个善碴子。

    “小地主”身有武艺,寻常人三四个整不过他。也有资历,五几年他就进了“炮儿局”,在“圈儿里”生滚了五六年才回归社会。更有威望,他认准的事儿从不回头,只要看得起他,有求必应,两肋插刀。这样一来,既说话砸坑,也积攒了人缘。

    当然,像这样的人脾气也是急茬。于是“小地主”毫无兴趣跟“八叉”再臭贫下去,只是挥了挥手,就指向了角落里的一张四人桌子。

    “‘八叉’,有事儿说,咱哥儿俩坐过去聊聊。”

    “哟,这么郑重其事呀?不像你风格呀,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有人样儿了?”

    “八叉”倒是不改嬉皮笑脸的德行,但他也清楚“小地主”是“无事不登三宝殿”。所以嘴里逗着,身子也没闲着,他还是挪了窝儿。只让手下自行招呼“小地主”的兄弟去大桌上喝酒。

    随后等俩人去一张小桌旁坐好,都点上了一根烟,“小地主”的话也就跟着来了。

    “我有没有人样儿先甭提。可你老兄,是彻底没人样儿了!”

    “我怎么啦?”

    “甭跟我装了,‘弓子’给‘红孩儿’筹钱的事儿我知道了。世道是变了啊?俩堂堂的一方‘把子’,竟会让个刚回京城‘红孩儿’给死死压着,小崽子才几个人手?你们俩现眼都现到家了!”

    “八叉”听了眼珠子一转,倒是不起火,反而吐了个烟圈儿,表现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走到哪儿说到哪儿。碰上个不知死活的疯魔谁也没辙,你也知道‘红孩儿’是个什么人性。他是人少,可他和‘陈大棒槌’加一起,就能顶几十口子。对他们要轻启干戈,那可是大错,一个玩不好就晚节不保。何况‘弓子’自己乐意,能就此和平共处,干嘛非得动刀动枪的?”

    “小地主”嗓门提高,“你那是白混,越活越抽抽儿!”

    “八叉”还保持原状态。

    “没辙呀,有魄力是好事儿,但也得分情况和对谁。才刚过上两天好日子,现在捞银子才是正颏儿。万变不离其宗,‘红孩儿’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眼睛都穷绿了,才想再搧一把。你别急,人,一有了钱,舒坦日子过上几天,自然就没火气了。我看让他一马也未尝不可,到头了也就是互不干涉。退一步,你好我好大家好。话说回来,别人能忍,我干嘛不行?向你和‘大龙’好好学习呗。”

    听到最后一句,“小地主”老脸一红,不由咧着嘴“嘿嘿”干笑了几声。“八叉”绝对是个明白人,早看出他的蓄意挑唆。

    “挤兑我?直说吧,我今儿就是忍不了这口气,才找你打联合来了。‘红孩儿’这小子这次一回来,忒不懂事。‘立棍儿’那天,‘刺儿梅’还给他走了个面儿。嘿,他第二天就把我的人给打了。整个一条疯狗,不分轻重见谁咬谁!再不弄他一个狠的,以后天可就翻个儿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至于,我看‘红孩儿’也就是没见过什么好货色,才会为争个‘婆子’冒失一把。谁不都年轻过吗?老东西,想当初你为了‘刺儿梅’,打七个、砍八个的景儿都忘了?全当哄孩子呗。何况底下人的事儿,也总不能件件都靠咱们给擦屁股。这就跟小孩子打架一样,挨了揍去告家长,要搁我这儿,这就得先挨个嘴巴。说白了,骚事儿一件,值当的吗?”

    废了半天口舌,“八叉”却只左躲右闪不接招。“小地主”可有点不耐烦了,他往地上一扔烟头,半赌气地抱怨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就特别不爱听你说这话。想当大哥,就得压得住兄弟,遇事儿出头儿,赶事儿压事儿。什么都不管,谁还供着咱们……再说了,为这个是不值当,可要为了银子和地盘儿呢?”

    最后这句可真管用,才一出口,“小地主”就见“八叉”的眼睛不自觉地溜向自己。